时间: 2025-08-09 18:11:37 | 作者: 移动电源
白雀园“大肃反”,是鄂豫皖根据地历史上最令人痛心的一页。将近三个月的“肃反”,肃掉了两千五百名以上的红军指战员,十之、六、七的团以上干部被逮捕、杀害,极大削弱了红军的战斗力。
红四军在南下问题上坚持自己的意见,召开鸡鸣河会议公然反对张国焘的决定,使他十分恼火。九月中旬,我们按他的命令率军北返麻埠时,陈昌浩同志匆匆赶来,宣布分局的决定:撤销曾中生的军政委职务,由陈昌浩接任。我心里很不痛快,因为是分局的决定,也不便说什么。曾中生同志表现非常好,并没有因遭受打击而灰心丧气。
这时,蒋介石窜到武汉,亲自部署对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第三次“围剿”。敌三十师师长吉鸿昌已下台,蒋介石令原冯玉祥系将领李鸣钟率该师驻信阳;而将西北军的另两个师(张相印三十一师、葛云龙三十三师)调驻黄麻,使之北靠革命根据地,南临长江,以便挟制。敌五十八师、十二师和的王牌军第二师,调豫南接防。赵冠英第六十九师,进驻鄂东。徐庭瑶第四师和俞济时南京警卫师,调往武汉,有点战略预备队的性质。敌军调动频繁,我们有所考虑,但一时还看不清蒋介石的总意图。
陈昌浩接任红四军政委后,即开始在部队中“肃反”。部队一面“肃反”,一面打仗。他管“肃反”,我管打仗。
我们首先在武庙集、草庙集、何凤桥一带打戴民权。戴是土匪部队,很狡猾,你一打,他像乌龟一样,把头缩进城里,死活不出来,结果只消灭了他们个把营。
战后,部队进驻白雀园,张国焘亲自跑来,坐镇红四军的“大肃反”。鄂豫皖根据地“大肃反” 的直接导火索,起自所谓“AB团”。“AB”二字,是英文“反布尔什维克”一词的缩写。
据陈昌浩告诉我,八月初,红四军南下作战时,政治保卫局在后方医院中破获了一个“AB团”组织。成员多是岳维峻的旧部,准备在九月十五日暴动,要炸毁医院, 抢走岳维峻。一些县委、区委也发现有改组派,并牵扯 到了部队,军委在新集就逮捕了原一师政委李荣桂。所以,他到麻埠后,就立即逮捕了十师参谋主任柯柏元、二十八团团长潘皈佛、范沱等二十多人。说这些人是四军中的反革命,要举行兵变,拖走红军去投降。
一方面,在“赤白对立”的那种严重形势下,敌人派特务、探子、狗腿子来根据地内部进行破坏、策反,屡见不鲜,我们过去就处理过这类的事。而且,中央也不断有指示来,强调肃清混入我党我军内部的改组派、第三党、AB团等反革命组织。说我一点都不相信,那是假话。
但是,另一方面,我有怀疑,也是真的。因为陈昌浩同志抓起来的那些红军干部,都是跟我们一起打游击走过来的,作战勇敢,平时没什么异常表现,一夜之间就成了改组派、AB团,使人不可理解。我们一边行军、打仗,他就一边抓人,越抓越多,给了我很大的震动。
有天,部队走到商城以西的余家集,我正站在路边的山坡上看着队伍行进,陈昌浩也在。队伍里抬着两副担架,上面蒙着白布,我就问他:“谁负伤了,抬的什么人?”
我大吃一惊。许继慎、周维炯都是师长,也成了反革命啦?!我说:“怎么搞的,把师长抓起来,也不和我说一声!”
他知道我不满意,但没再说什么。按照那时的规矩,“肃反”是单线领导,决定权在政治委员。捕人他有这个权利,相反,你要过问,便是越职擅权,不允许的。搬的是苏联的那一套,有什么办法呀!
有天,蒋介石的特务头子曾扩情,派了个姓钟的特务来给十二师师长许继慎下书,搞反间计。这封信是以蒋介石的名义写的,诡称:“匍匐归来之子,父母唯有垂泣加怜”。表示欢迎许带部队去投蒋,定将受到优厚待遇,云云。
许继慎立即将特务逮捕,连人带信一起送交军部处理。曾中生和我审讯了特务,转送分局处理。我们还给分局写了封信,说明根据许继慎同志的一贯表现,他不会有什么样的问题。敌人下书是搞的阴谋,企图离间和破坏我们。
对此,曾中生(曾任红四军政委、西北革命军事委员会参谋长等职,1935年8月被张国焘秘密杀害于四川理番县卓克基——编者注)和我在八月二十日致党中央的报告中也作了说明:
“打下英山后,有名钟蜀武者,自称来找许继慎的,经过我们秘密审讯以后,他说名义上是从南京政府派来运动许继慎倒戈,实际上他是第三党,受邓演达之命来找许继慎的。”
“钟某我们还在密禁着,将解到中央分局去,由中央分局去处办。这里我们要负责,许继慎在组织上当然不会有什么样的问题,然而许多社会关系不能打断这一点,我们已严重警告他。总之,这完全是敌人用各种各样的阴谋来破坏我们,这里,我们更有严密党的很重要的意义。”
如果仅仅为了这桩公案,就逮捕许继慎,有什么道理!他要是和蒋介石真有秘密勾结,还能把特务和信件,交给组织上处理吗?
倪志亮同志从上海开会回来,曾悄悄对我说过:中央打了招呼,说许继慎这个人关系复杂。
许继慎是黄埔军校一期的学生,北伐战争担任过叶挺独立团的营长、团参谋长,后任红二十四师七十二团团长。他很早就入了党,作战身先士卒,指挥果断、灵活、不怕死。
我和他在红一军、四军一块工作,未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活动。在军队中,他并没有拉拉扯扯,培植私人势力,或是企图把军队变成自己的工具,大家也未曾发现他同有什么勾搭。
他只不过有点个人英雄主义,生活上散漫些,社会关系很复杂点。这算什么大问题呢?当时和现在不一样,一天到晚大家在一起,吃饭、睡觉、行军、作战,都是集体活动。谁有什么心思、动静,容易被大家看得清清楚楚。
我想了很久,觉得他怎么会成了反革命呢?难以理解。许继慎经常讲张国焘是老右倾机会主义,为这件事,张国焘很讨厌他。我劝过他,叫他不要再这样讲。我想,把他抓起来,这可能是一个原因吧。
至于周维炯,他不光是有个人英雄主义,旧习气也比较多。但他打仗很勇敢,人也聪明,是员战将。
后来,特委书记郭述申向中央写过调查报告,六安县委也写过调查报告,都证明枪杀二徐及戴抗若的事件,主要系王泽渥等人所为,许多密谋都是背着周维炯的。他是师长,当然要负一定责任,但与王泽渥等绝不能相提并论。他怎么忽然成了反革命呢?
为了搞清这样一些问题,抗日战争期间我在延安时,曾找到鄂豫皖时期在保卫局看押犯人的一个同志,问他:张国焘为何需要抓这些人,他们有些什么口供?
他说:“周维炯的口供是,老子二十年后还要革命,我不是反革命,你们才是反革命!”你看,表现得多么坚决!
后来还是一个特务说了真话。一九四二年陈毅同志到延安的时候告诉我,他在新四军与谈判时,特务冷欣亲口对他说:我们略施小计,你们就杀了许继慎。可见,我们是上了的当了。
白雀园“肃反”,闹得真凶。张国焘亲自审讯。开始还让我参加会议,因为我提了些不同意见,保人,说我刚来鄂豫边时廖荣坤等同志就是营长、连长,打仗好等,以后就干脆把我甩到一边,连会也不让参加,甚至暗地里审查我。
“肃反”的对象,主要有三种人:一是从白军中过来的,不论是起义、投诚的还是被俘的,不论有无反革命活动,要审查;二是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,不论表现如何,要审查;三是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,凡是读过几年书的,也要审查。重则杀头,轻则清洗。
为了防止部队发生异动,张国焘等分局领导人还决定,以营为单位拆散混编;中央分局和鄂豫皖省委组成巡视团,派到各师,监督“肃反”。弄得人人自危,熟人见了面都不敢说话,生怕被说成是“秘密组织”、“反革命活动”。就连王树声、倪志亮这些老同志见到我,都不敢说什么。真是一片的气氛!
许继慎一案,是张国焘作文章的借口。他们把一些人抓起来,逼、供、信,宣称许继慎组织了反革命集团,要利用南下带上部队投降蒋介石;所谓在英山活捉的敌团长张汉全,亦被许继慎放走;曾中生包庇他,所以才被撤职。有鼻子有眼,以证明张国焘东出方针的正确和“肃反”的必要性。他一手拿着中央的肃反指示,一手抓着许继慎等人的“证据”,谁还能说话呀!
张国焘这人不是没能力,但品质不好,他是借口肃反,剪除异己,建立个人统治。不仅搞军队,也搞地方。被肃掉的大都是有能力、有战斗经验、和群众有密切联系的领导骨干。
最早革命的一些领导人,如徐朋人、戴克敏、曹学楷、陈定侯、肖方、周维炯、姜镜堂,以及许继慎、曹大骏、熊受暄、陈奇、王培吾、李荣桂、柯柏园、庞永俊、潘皈佛、罗炳刚、查子清、李奚石、高建斗、封俊、江子英、黄钢、程绍山、王长先、袁皋甫、吴荆赤、王明、魏孟贤、任难、廖业祺等团以上干部,均先后被逮捕、杀害,令人痛心。营以下的干部、战士和地方上的干部、群众不知名的,更不知有多少!
部队纪律严格,抓就抓吧,杀就杀吧;地方上把群众搞翻了,黄安五区的人民起来反对保卫局,群众贴标语、喊口号:“打倒张国焘帝国主义!”
像张国焘这种品质不好的人,搞家长制统治的人,根本就不该派来鄂豫皖当一把手。这是第一条教训。
像沈泽民同志(茅盾之弟,张琴秋前夫,曾任中央宣传部部长、鄂豫皖省委书记等职,1933年病逝——编者注),是好人,但“左”得很。他不仅积极搞“肃反”,还有套理论,提出要“从那些思想意识不好与非无产阶级观念的分子中找反革命线索”。主观上认定必有反革命,非打着灯笼找出来不可,幼稚得很。
其实,哪个人的思想百分之百的正确,没有一点毛病呢?“人无完人,金无足赤”。同志说过这句话,就是要我们用一分为二的观点,即辩证的观点,看待同志,看待事物。
天底下没有一贯正确的人。人,总会有缺点和错误。有了缺点或错误,有非无产阶级观念,就变成找寻反革命的线索、依据,行吗?革命和反革命,是有界限的。把一般思想认识问题与反革命混同起来,势必搞扩大化。
陈昌浩同志就更凶喽,捕杀高级干部,有时连口供都不要。这个人干劲十足,但容易狂热。记得围黄安时,有个农民领袖、红军团长叫黄钢,被当作改组派抓起来。他不服,自杀了。陈昌浩回来说:“你看黄钢反革命多么坚决,他剖腹自杀!”认定人家是改组派,没有证据也信以为真。指导思想上“左”到那么严重的程度,冤死了多少革命好同志噢!
逼、供、信这东西,奴隶社会、封建社会司空见惯,是剥削阶级司法制度的产物。看京戏,那里面的青天大老爷把惊堂木一拍,动不动就上大刑,被屈打成招的事可不少。《苏三起解》里的老解子,见到的冤案太多,才发出“公道不公道,只有天知道”的感叹。
我们的“肃反”,把封建主义的东西搬来了。一逼、二供、三相信。捕人、杀人不讲证据,全凭口供。许多刑罚骇人听闻。一些基层干部和战士,连AB团、改组派、第三党是什么名堂都不懂,更想不到那是掉脑袋的罪名。你说他是,就承认。承认了还不行,得说出“同党”来。说吧,无非是些要好的同志、同乡,在一块议论过什么事,便成了“同党”、“反革命组织”。就这样,一株连一大片。逼供信,冤假错案,在我们党的历史上一再发生,运动中也不鲜见,很值得研究。
那个时间,是教条主义者统治中央的时候。教条主义、主观主义、宗派主义搅在一起,在全党,在各个根据地,搞肃反,搞扩大化。他们把中央革命根据地挖AB团的经验,推广到鄂豫皖来,又把鄂豫皖、湘鄂西的“肃反”经验推广到别的根据地去,来回折腾,大搞特搞,造成特别令人痛心的损失。党的六届七中全会《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》,对此专门作过总结,这里不必多谈。
我和程训宣同志是一九二九年底结婚的。她是黄安人,家住檀树岗程伍德村,妇女工作干部。我老在前方打仗,她在后方工作,我们难得有见面团聚的机会。
一九三二年反四次“围剿”时我在七里坪一带打仗,战局很紧张,我无法回家看她,让警卫员把袜子拿给她补一补,好行军作战。警卫员回来悄悄地对我说:程训宣被抓走了,人家说她是改组派!
她的命运如何,我不得而知,也不便过问,听候组织“审查”就是了,还是打我的仗。
部队撤离鄂豫皖根据地后,我一直打听她的消息。没有人知道,也没有人告诉我。
一九三七年到延安,才听说她和王树声的妹妹等一批人,都被杀害了。我就问周纯全,为什么把我老婆抓去杀了,她有什么罪过?周说:“没什么罪过,抓她就为了搞你的材料嘛!”
她家里弟兄姐妹五个,全都参加了革命,对党忠心耿耿。大哥程启光,员,我们的特务队长;二哥当教员,也是员;三哥任过基层的苏维埃主席,被敌人杀害;兄弟在我们司令部当警卫员,以后在红二十五军,也被肃掉了。她被抓走后,究竟受过什么刑罚,我不清楚,听说是打得不成样子,没什么口供,相当坚强。
一场革命,人民群众的牺牲是巨大的。不仅对敌斗争要付出血的代价,在党的路线发生错误时,同样会付出血的代价。由此不难理解,坚持党的马克思主义的路线,是多么重要!
当时内部杀了那么多的人,也没有把我们党搞垮,把红军搞垮。人心向着,向着红军。不革命,人民没有出路。干部被抓一批换一批,再抓一批再换一批。被肃掉的同志,难以数计。队伍就是不垮,极少有人叛变投敌。原因是我们党领导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,代表了人民的利益;红军指战员,工农出身的占百分之九十以上,与帝国主义、封建主义、官僚资本主义,有血海深仇。历史证明,我们的党尽管多灾多难,但力量却是无穷无尽的。